試讀 / Rein 純粹
一顆褐色的腦袋蜷縮在英德蘭家大宅後院的圍牆旁,顫抖著,在最終的一場戰役,境內所有有能力戰鬥的人都離開了,僅剩下老弱婦孺,更明白一點,老人、孕婦、幼童、殘疾等,在這個時間點,只有沒有絲毫戰鬥能力的人才會仍在布諾蘭境內。
蕾貝塔摀著自己的臉,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居然直接駕馬掉頭,在貴族與武族眾目睽睽之下,逃離即將爆發的戰役。
虛幻的血腥味嗆進她的鼻子,她抬起頭,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虛脫了。
遠方傳來充滿士氣的喊叫聲,但在她耳裡,慘叫聲蓋過一切。
很明顯的,一個出生於武鬥世家的年輕女孩,絕對不應該在國家需要她效力時,獨自縮在圍牆暗影裡顫抖。
他們是戰士,守衛家園,沒有絲毫畏懼的勇士。
布諾蘭位於高原上,四周環山,相鄰的國家就只有諾瓦。一個月前,諾瓦派人送來宣戰文書,決心解決兩國之間長久以來的紛爭。布諾蘭與諾瓦之間的爭鬥,從布諾蘭立國十餘年來就沒有間斷過,位於深山的布諾蘭,若想對外聯繫,唯一管道就是和諾瓦打交道,但誰不想當老大?沒人願意對讓的結果,就是讓問題越演越烈。
但一切都只到今日為止,這一場戰爭,將解決一切。
上戰場的人,沒有人腦中存在著一絲苟活的想法,其中包括蕾貝塔的所有家人,她哥哥和姊姊看著她駕馬掉頭時的驚愕與挫折,現在還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。
蕾貝塔完全無法理解,互相砍殺對方的意義究竟是什麼?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坐下來好好的談一談,每人都退一步,便不會產生如此恐怖的事情。她一點也不想將自己的劍刺進任何溫熱的肉體中,那樣的觸感令她痛恨,像是整個人都要陷進去一般,濕濕黏黏的糾纏,難以喘息。
習武至今,蕾貝塔還從未拿過活體動物練習過,她最大的極限,是將刀子送進已經被她哥哥和姊姊獵回來,早已毫無氣息的動物體內,她同樣也痛恨血的味道,清理獵物並煮食它們讓她生不如死,最後還得被迫將它們吃下肚。
就某種層面,蕾貝塔覺得自己是相當自私的人,她不願意傷害其他人或動物的理由,是因為自己無法接受被人傷害的感覺,她懼怕那種從傷口刺進腦中心的痛,所以才遲遲無法劃開別人的皮膚。
她顫抖著,腦子紊亂。
引領她回神的,不是那些刺耳絕望的慘叫,也不是充滿士氣的吶吼,而是那在草皮上,幾近無聲的腳步,她看見一旁的山林中有人影,然後地面竄出詭異的魅影,讓黑色的天空像是有種詭異的漣漪,灰暗,不規則的,慢慢地往四處飄散,卻又糾結在一起。
黑色的世界開始流血。
瞬間,她懂了,思路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,她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,卻無法動彈。熾熱的血液撲向布諾蘭,將它吞沒,留下烏黑嗆人的濃煙。
一片燃燒的樹葉落在蕾貝塔的腳邊,在草地上開始熊熊燃燒,那一瞬間,她重獲行動的能力,她快速的跑出後院,看見那些黑色的人影在四周撒上稻草,並點燃它們,一切發生的是那麼的快,他們完事後,便快速衝向布諾蘭的唯一聯外出口。
他們的離去,讓蕾貝塔不再恐懼,她轉身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水源控制室,她跑上山壁,笨拙且粗魯的打開沉重的大門,她被門檻絆倒,但是立刻就爬了起來,蕾貝塔吃力地轉開了水閥的開關,水隨即快速地流進了溝渠,然後與水的方向一致,她快跑回村子裡,開始拼命地滅火……
步出車門,康琳獨自一人站在空蕩蕩的火車月台上,風吹亂她的頭髮,那淺褐色的髮絲搔著她的臉,染上光線後,變成某種詭異的綠黃色。
再度踏上故鄉並沒有讓人感到任何落差,布諾蘭仍舊是同樣的色調--令人鬱悶的土黃色,就算它的邊境有森林環繞,也無法讓人體察覺一絲溫暖,在康琳的眼中,這裡像極了一座牢籠,她甚至懷疑為什麼會有人願意住在這樣的地方?
這樣的世界令人不安。
她看見利爾走了過來,金褐色的頭髮讓他在布諾蘭裡沒有一絲的違和感,那是在貴族與武族中常見的髮色。
康琳討厭在布諾蘭裡出現金髮人類,儘管自己的家族成員大多數也都是淺色髮色,但她又見過他們幾次?就算有著相同的姓氏,當她父母雙亡、無依無靠的時候,他們又在哪裡?
利爾露出開心的微笑,但康琳只是藐視地看著他。她不清楚為什麼利爾還笑得出來,猜想是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已經潰散了,而康琳並不打算告訴他這些事情,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。
「走吧,康琳。」他對康琳伸出手,接著嘮嘮叨叨講了一堆康琳根本聽不進去的話,唯一需要上心的是,往後的日子裡,她不再是康琳.英德蘭,而是康琳.康塞斯,她的父母在考古現場慘遭崩壞的遺跡活埋,而祖父母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,因為無法承受打擊也相繼過世了。
儘管康琳覺得這毫無道理,她的祖父母是她所見過最堅強的人,他們屹立不搖,就算邁入老年,依舊健朗,尤其是眼神,從來不會讓人覺得他們有一絲脆弱,更別提淚水,就連含淚的表情康琳也從來沒見過。
當年她和父母離開布諾蘭時,祖父臉上有著怒氣,年幼的康琳不知道他在氣些什麼,只知道那樣的憤怒不是衝著自己人而來,但那畫面從來不曾離開康琳的記憶,每當康琳想起自己的祖父,他臉上總是那時的表情。
就利爾告訴康琳的版本,康塞斯家一知道她雙親與祖父母的噩耗,就立刻就接下了她的監護權,康琳知道利爾對她的迷戀源自救國女英雄──蕾貝塔.英德蘭,康琳曾祖母的妹妹,在勝戰中,幫助整個國家迎向勝利的關鍵人物。
一年內發生這麼多的事情,康琳卻仍然只有十歲,這讓她覺得自己白活了九年,因為只需要一年,世界就可以輕易奪走屬於她的一切,不過嚴格來說,這些事情只在一個半月內發生,所以康琳可以說從來不算活過。
康琳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夜晚,一個人在家門口等待,但無論怎麼等,也不可能等到任何人,整個考古團,無人倖免。隔天,一群陌生人衝進她的房間,不顧康琳的反對替她打包東西,然後將又哭又鬧的小女孩押上轎車。
只剩下她一個人了。
一個生命存在於這個世界,還沒接近人類平均死亡的年紀,就已經什麼也不剩了,但是什麼才算死亡?說不准下一秒她就能離開人世,與所有的家人團聚。
利爾自顧自,開心地說著話,毫無察覺一旁的人對他所說的一字一句,一點心思也沒有。康琳麻木感覺著自己仍在跳動的心臟。呼吸、吐氣,這不是夢,她確實還活著,儘管只剩下一個軀殼。
她的母親曾經說過,只要人活著的一天,就代表這個世界需要這個人,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義。想到這裡,康琳不自主的抬起頭看了天空。
那麼她應該去找誰呢?有誰能告訴她,應該做些什麼,等完成這個世界的期望,是否就可以離開?再也不需要被束縛在地面上。
空氣很乾燥,冰冷,八月的布諾蘭很冷,康琳不喜歡冬天,更不喜歡高原上的冬天。這時利爾轉頭看了康琳一眼。
「康琳,妳冷嗎?妳的臉色好差。」
–—*
康琳任由亨利耶抓著自己的手,他粗魯地拗著康琳的手腕,迫使她跟著他往前走,等來到水池的時候,他先是用力地扯了康琳的手,然後才將她往水池方向的甩去,這使康琳踉蹌的退了幾步,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按著被亨利耶扯的發疼的肩膀,那疼痛的感覺讓她以為自己的手脫臼了,但其實關節仍舊好好的連在一起,她小腿還撞到了水池的邊緣,水池的水泥矮牆伸出它尖銳的邊緣,割傷了她的腳。
這肯定只是個開始而已。康琳心想,儘管她感覺的到腳上的溼熱的黏膩感,她也不想因為這微小的傷口去分神。
她靜靜地看著亨利耶,他笑得很開心,這點康琳並不怪他,因為這責任得歸在很多人身上,他會這麼畸形又變態,實在不是他的錯。
「會痛嗎?英德蘭。」他問,但這麼噁心的笑容實在很難不讓康琳厭惡。畢竟她曾經親眼看過亨利耶抓了隻松鼠,就只為了把牠割成碎屑,他笑得很開心,彷彿從當中得到了相當大的樂趣。
那倒胃的畫面無論康琳再怎麼努力,就是揮之不去。
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,亨利耶甚至對康琳露出了燦爛的微笑,在他的體內,沒有一絲屬於人性的憐憫。
如果可以,康琳希望死在心態比較正常一點的人之手。
他從口袋拿出一個小鎚子,不過這只是康琳的猜想,她實在看不出來亨利耶究竟拿了什麼東西,他握得很緊,整個東西都藏在他手掌裡,只有前端露出個小小的金屬鈍器,不過不管那是什麼東西,康琳都確信那東西如果使用在她身上,絕對能讓人痛不欲生。
康琳想退後,但後面就是水池,除非踏進去,否則她無路可去,但就算踏進去了,水池就在牆邊,她還聽得見牆上那個替水池供應水的小孔正不斷流出山泉水。
簡單來說,她無路可逃,而且也不可能跑的比亨利耶快,亨利耶的身高整整高出她一顆頭。
「妳明天就滿十七歲了,開心嗎?」他往康琳逼近,康琳沉默的看著他,雖然不願意沉默不語,但她又該說些什麼?
「我就當你剛那句話是早來的生日快樂。」康琳回答,這使亨利耶笑出聲音,雖然康琳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,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露出了厭惡的表情,因為亨利耶揚起一邊的眉毛。
「只要不離開康塞斯家,妳就不需要忍受我的笑聲了,也不需要忍受這一切待遇。」他說,還用空著的手摸了摸康琳的臉頰,康琳悶哼,用力地將頭扭開,她完全無法忍受亨利耶的觸碰,後者卻抓緊康琳的下巴,硬將她的頭扯回來,他隨即拿起那把小鎚子抵在康琳的額頭上,很冰。
康琳閉上眼睛,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,即便她不願意表現的如此軟弱。
儘管她猜想過會有這一天的到來,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會死的這麼淒慘,等有人發現她,恐怕也是一星期之後的事情了,她甚至不敢想像當自己的爺爺和奶奶看見屍體時,臉上會有的表情。
他們已經失去兒子和媳婦了,為什麼還要再承受一次這樣的痛苦?
「妳會照我所說的做。對不對,小康琳?」亨利耶柔聲的說,康琳感覺到自己的淚水快速的流過臉頰,她想張開眼睛,但真的沒有那樣的勇氣。
她很輕的搖了搖頭。
「不要這樣嘛?」亨利耶說,並且靠了過來,逼得康琳不得不退一步,但康琳的腿已經壓在水池的矮牆上,刺痛的感覺從與矮牆接觸的肌膚傳來,心知小腿肚會被殘破尖刺的矮牆邊緣割破,她甚至已經感覺到血液的溫度,但她告訴自己那濕黏的感覺只是水池裡濺出來的水。
亨利耶往康琳肩膀用力一壓,強迫她在矮牆上頭坐下,她的右手還不小心按進水裡。康琳張開眼睛看著他,額頭上的小鎚子已經沒有那麼冰了,想必是體溫已經全都蔓延進去了。
「妳懂布諾蘭的種姓制度的,康琳,階級低的人,本來就應該被高階的人吸收,更別說聖戰後,你們英德蘭家大舉遷離布諾蘭,只留下一系,就算有救國英雄又如何?這可是叛國罪呢!」亨利耶笑著,「來,康琳,一字不漏地跟我說,」他輕聲哄著:「妳會搬回康塞斯家,會嫁給利爾.康塞斯,妳的餘生,將以康塞斯家的名義活下去。」
康琳睜大著眼睛,耳朵只聽得見自己啜泣,她想不起該如何發聲,所以強迫自己吞了口口水。
「不,」她的聲音在顫抖,聽起來遙遠,而且不像自己的嗓音,「我會死在這裡。亨利耶,我一直很清楚,自己無法活過十七歲。」突然間,有股憤怒湧上康琳的心頭,她瞪著亨利耶。
「既然我不打算活,也不必要承諾你什麼。」
康琳看著他,納悶人類的求生意志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,為什麼自己感覺不到分毫?她閉上眼睛。
「康琳!」猛然的呼喊聲令康琳睜開眼睛,而亨利耶也選在同一時間下手,康琳看見利爾出現在轉角,但他的身影卻是如此的模糊。康琳眨了眨眼,額頭不斷湧出的液體放肆地流進她的眼中,她伸手想去壓住傷口,但那觸電般的劇痛令她縮手,血在瞬間就奪去她的視力,讓世界從眼前消失。
康琳失去意識,向後仰摔進水池裡,儘管有淺淺的水減緩衝擊力,她的背部還是用力地撞擊到了水池底部。水像針一般用力而且殘忍地刺進她頭上的傷口,使她痛得叫出聲,意識回到自己的腦中,她嗆進了幾口水池裡的髒水,她俯靠在水泥牆邊,試圖撐起自己,但沒有成功,康琳不斷地咳嗽,又痛又喘。
在她再度失去意識之前,映入眼簾的是利爾轉身與亨利耶一同離開的畫面,而亨利耶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。